星象群落漆黑满天,无处可觅半点光明。

花青牛夹着破麻袋，腰里别着篾刀，摸黑踩在狭窄的田埂上往西走。

郭家庄就在县城正东，这一片又被称为八里铺，也就是离县城刚好八里左右的距离。

这几天，花青牛在县城接了个活计，帮百花楼倒夜香桶。

报酬是百花楼后院小厨房昨晚剩下来的，没人吃的剩余吃食。

吃食不多，勉强够一个人混个半饱。

那个管后院的丫头叫小姚，人不大长得丑心眼子还坏。

每次灶上留的吃食，都要被小姚扣了一半。如果留了吃还好，管灶房的周婶偷偷告诉花青牛，其实有大半都被小姚扔进了泔水桶。

换了别人，早就撂挑子了。

花青牛之所以能坚持，是因为周婶在那里。

前十二年，她从来没想过，自己有一天，会用那双织锦的手，以倒夜香桶为生。

祖母是她天赋过人，有一双灵巧的手。只要勤学苦练，迟早会织出最漂亮的锦缎，成为大家。

借着昏暗的月光，花青牛伸出左手，对着星空细细翻看。

这双手，纤细修长，和她原本的那双圆胖厚实的手完全不一样。

这是一双没有吃过苦的手，起码在她的灵魂进入这个身体前，没吃过苦。

星空下花青牛定定地看着左掌心，那里有颗蚕豆大的红痣，菱形，很像被利刃穿透留下的结疤伤口。

那把剑，从她的左掌心穿透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痛。

只有祖母落在她腮边的泪，滚烫的让她喘不过气来。

她死的那一年，是大荆朝天允十七年。在这具身体上醒来，是大晋朝开历五年。

五年，时光如过隙白驹，物是人非，我是谁，谁又成了我？

死前，她还是京城天衣坊的小东家，云天衣。

家中有织机一百一十二架，绣娘五十六人，成衣匠十二人，布庄成衣铺子连成片。

起义军进京，在一片屠戮中，她和祖母死了在了一起。

眼再睁开，已经是五年后。

她成了一个被抛尸在死人堆里的孤儿，不知道自己是谁，不知道爹娘是谁，也不知道家在哪里。

现在的身体约莫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，和她死的时候年龄差不多。

天衣坊的小东家，是个脸蛋圆圆，眉眼甜甜，淘气顽皮的孩子。

这具身体却修长纤细，巴掌大的小脸上，眉眼十分娇艳。

尚未及笄，已见风华。

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，一身的穿着却十分奢华，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。

花青牛甚至怀疑，花暖暖将她从死人堆里拖出来，就是因为她那一身衣服能换些钱。

她刚刚醒来的那几日病的不能动，身上的衣服也确实被花暖暖做主换了掉。

寸锦寸金的缠枝牡丹金宝地锦裁制的千褶裙，换了三斤糙米。

皇室都难得一见的贡品，在这个时候，不值半斗米钱。

因为这三斤糙米，他们总算在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平安渡过。

摸着掌心红痣，花青牛闭眼一遍遍回忆那天的情形。那个临死前，见到的和小七有张一模一样脸的人。

她知道，那不是她熟悉的小七。

小七在她家知道的人不算多，但也不算是什么秘密。

很多人都知道云家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小七，擅长丹青，他画的绣样子，在整个京城无人能及。

天允五年，七月初五，父亲耐不住姐姐的纠缠，带着她去看了一回新来的马戏。

那一年，姐姐七岁，她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。

回来后，姐姐喋喋不休地和她，还有刚从学堂回来的哥哥，说起那条会唱小曲，玩杂耍的狗。

那是姐姐见过的，最神奇的事情。

隔了一日，姐姐就在后巷捡到了那条据说很聪明的狗。说他是狗也不对，因为那一身狗毛下，是活生生的人。

采生折割，大概是这世上最残忍变态的赚钱手段。

姐姐求了父亲去找祖母说和，祖母心善，没有多犹豫就答应收留小七在家中医治。

捡到他的那天是七月初七，姐姐给他取名小七，七月初七的七。

五岁那年，她带着好奇，去爬了西北角的院子才知道小七的存在。

那年的小七和她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大，是个非常俊秀的小哥哥，眉目如画，神情恬淡。

那一日阳光很好，温暖地照耀在她和小七身上。

姐姐告诉她，小七是个很可怜的人。

为什么会说小七可怜，小七多聪明，那么聪明的小七怎么会可怜？

小七过目不忘，小七见多识广，小七用嘴含着笔就可以写字画画。

小七还教她识字画画，教她练功习武，教她做人之道。

她问过小七，明明他的年龄也不大，为什么会那么多？

小七没回答她，他的目光落在虚空，是回忆是怀念或者是悲愤，那时候她还小看不太懂。

她只知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，却困于一方极小的院落，只能看见头顶上的一片蓝天，一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。

天允十五年，住在云家西北角小院的小七，终究还是如愿地去了他想去的世界。

大夫只能给他医治身体的伤痛，却不能治疗他心底的伤痛。

小七说他没有家，也没有家人，所以云家收留了小七十年。

十年，小七似乎已经成了云家的一份子。

谁能想到，有一日，会有一个和小七长得一模一样的人，带着起义军冲进了天衣坊，见人就砍。

他们不为钱财，只为杀人放火。

如果小七没有家人，那么那晚那个和小七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是谁？

他为什么要带人烧了天衣坊，要烧死母亲和姐姐，要追杀她和祖母。

还有那些织工和绣娘，她们何其无辜，却也惨死在那群人的屠刀下。

如果这人是小七家人的话，那他为什么要趁起义军进城，带人杀了天衣坊一百多人，连猫狗都不放过？

他知不知道是姐姐捡到的小七？

是祖母找人救了小七？

是云家收留了小七？

如果知道，为什么还要恩将仇报？

如果不知道，那又是谁居心叵测地陷害云家，陷害天衣坊？

花青牛用指甲狠狠抠住掌心的红痣，它的存在是想提醒她吗？

提醒她不忘血海深仇？

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，一滴一滴……

成长那么痛，在回忆里犹如抽筋剔骨。

耳晕目眩之间，花青牛好像又一次走进了天衣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