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你快住手!你别掐死它!
阿萨朗是个中原奴隶,从边地俘虏来的。
在皇帝议和之前,草原上总是打仗,每年秋冬总是伴着血腥和杀戮。北边的寒族抢我们的牛羊和女人,我们抢盛朝民屯里的粮草和铁器,盛朝兵提着刀枪把我们往关外杀。
有时打一天仗便能收获几百俘虏。若这些俘虏里有身份贵重的,会有人惦记着拿钱来赎,没人惦记的便充作奴隶,死生由天。
阿萨朗就是这样被俘来的。
得知我收了个奴隶作伴当,阿耶瞪着眼叱了我。
可听闻巴图气得离了王帐,回了客烈家族,阿耶皱起眉,却没再说什么,许我把那奴隶留下了,随手点了个巫医给他治伤。
我的奴隶半死不活浑身是伤,烫得像一团浊火,伤口处的腐肉刮了又生,怎也不止。
巫医好几次都说救不活。
我不信。
我一闲下来就去阿萨朗的帐里,每天盯着侍女给他灌两碗羊奶。
我们族的勇士受伤了都得喝白羊奶,白羊是真神的孩子,喝了羊奶身上有了膻腥味,真神闻到了便会知道这是自己的子民,就舍不得带走他了。
我那时年纪小,一有点心事便是天大的难过。
阿姐被盛朝皇帝掠走,我难过;阿耶又娶了一位阏氏,我难过。
秋后族人宰杀牛羊,要为冬季囤积口粮、鞣制皮衣,羊圈里满是血污与脏兮兮的羊毛。我亲手养大的小羊前蹄站起,扒在栅栏上咩咩唤我,求我救它,我也只是摸了摸它的角。
我有好多的难过。
阿耶憎恶儿女懦弱无用,王兄事忙,也没空听我讲这些琐事。
我坐在阿萨朗帐里,通通倒给他听。
到阿萨朗终于退热的那一天,草原上的雅哈尔节庆典都过半了。
外边喧嚣一片,我静不下心,托着腮帮子,右手执一杆翎羽箭慢吞吞地往箭壶里投。
忽觉有人注视着我,我转头望去,对上阿萨朗的脸。
他退了热,脸不再浮肿,费劲地撑着身子也没能坐起来,宛如一头虚弱的羊羔。
虽是个哑巴,面庞却秀致得出奇。
我忍不住牵起嘴角。
“喂,奴隶,我是你的救命恩人。”
“我以前救过小马,救过狼崽,救过鹰,却还是头回救下一个人。”
“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狼?”
他低头看看双手双脚的镣铐,又阖上眼,一副进气少出气无的模样。
却在那头灰狼进帐的瞬间,猛地睁开了双眼。
灰狼见到生人龇牙发狠,阿萨朗眸光陡然锋锐,攥住狼的吻部狠狠掼到榻上,掐住它脖子的大掌慢慢收紧。
“你快住手!你别掐死它!这是我养了好几年的狼!”
我急得要命,用尽力气也掰不开阿萨朗一根手指头。
平时张牙舞爪的灰狼疯了似的嚎,察觉形势不对,渐渐息了声,狗似的乖顺舔上了阿萨朗的手。
我惊讶望望他,又望望我的狼。
“我早跟大王兄说了,你是驯兽的一把好手,大王兄还不信。”
那之后,我便跟阿萨朗成了好朋友。
......
我睁开眼。
草原王坐在我榻侧,额头亲昵地抵着我的额头,目光中隐有期许。
我低声嘲他:“这又是什么新把戏?你不是亲手掐死了我的狼么?怎么我的梦境变了?”
草原王眼里的温柔微微一滞,没吭声,轻轻拍拍我的背:“多兰,再睡一会儿。”
炉中的溯洄香才燃了半寸,一点红星徐徐地往下烧。
我救回来的奴隶,亲手掐死了我的狼。
到守卫听到我的喊声冲进毡帐时,那只狼已经绝了气息。
我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,气得扭头出了大帐,却忘了戴上遮阳的大帽。不过几十步路跑回我的毡帐中,双眼就灼痛得厉害,一连流了两天泪。
到第三天,守卫传阿萨朗求见。
他手臂上的鞭痕还在,分明脊背如松,却低着头温顺地跪下来,说了长长的一句话。
中原话,我听不懂。
一旁的翻官转头翻译道:“这奴隶说他在军中是个匠作官,见过不少奇珍妙物,他能给王女治眼睛。”
我噌得坐起身,喜上眉梢:“真的?你要怎么治我的眼睛?听闻中原有奇妙的医术,是不是真的?”
我们隔着个翻官,一句一句对话。
可中原话和我们坎儿话差得何止千里!那翻官又是个跑商的,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翻译了半天,连支吾带比划,就差把两手两脚都用上了,我也没能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。
我气鼓鼓地踢倒绣座,把那翻官送进阿萨朗的帐中。
“你,学我们说话!学不会不准出来!”
阿萨朗与那翻官对上视线。
死寂般的眼里亮起一线微弱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