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蔡大家那清幽的小院出来,已是日暮时分。阳翟城笼罩在夕阳的金辉中,街市的喧嚣渐渐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升起的袅袅炊烟。
但我心中那份因解开符箓疑团而生的激动,却丝毫未减,反而像被投入炉膛的干柴,越烧越旺。
我谢绝了衙门里几位同僚晚间小酌的邀请,径直回到了仓曹的值房。这里虽然简陋,却是我思绪最能集中的地方。
点亮那盏昏黄的油灯,豆大的火苗摇曳着,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投在冰冷的土墙上。
顾不上饥肠辘辘,我迫不及待地将所有与“鬼面案”相关的卷宗——从最初的李税吏,到张主簿家的管事,再到昨夜的王粮曹——全部摊开在书案上。
竹简散发着特有的墨香与陈旧气息,上面记录着冰冷的文字:死者身份、发现时间、现场描述、初步勘验结果……零散而混乱。
但这一次,我不再是被动地阅读,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,试图从这片混沌中,找出隐藏的秩序。
我的目光首先落在死者的身份上。李税吏,以催缴苛刻闻名;张主簿家的管事,据说常借主家权势敲诈勒索;王粮曹,更是与宦官有所牵连,富得流油……
我取过一旁的废弃竹片,用炭笔在上面飞快地记录、归类:
受害者特征:
职务关联:多与赋税、仓储、地方产业(尤其与宦官相关者)有直接联系。
经济状况:普遍家境殷实,或至少经手大量钱粮。皆有贪腐或搜刮民财之劣迹传闻。
民怨程度:皆为地方上百姓敢怒不敢言、背后唾骂的对象。
这些共同点清晰地指向一个结论:凶手(或组织)选择目标并非随机泄愤,而是带有明确的指向性,针对的是这个体制中那些被视为“蠹虫”的环节,且能从中获取实际利益(无论是直接劫掠财富,还是间接打击对手)。
接下来,是时间和空间。我走到墙边,那里挂着一张粗糙的阳翟县城地图。我拿起炭笔,将每一次案发的地点,用一个醒目的叉号标记在地图上。
李税吏死于城北偏僻的自家后院;
张管事死在一条少有人走的暗巷;
王粮曹则是在自家戒备相对松懈的内宅……
时空特征:
地点选择:避开主要街道和岗哨,选择易于潜入、方便撤离的隐蔽场所。多为死者住所或其附近。
时间间隔:我仔细核对了每次案发的大致时间间隔。
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隔了约莫半个月,第二次到第三次(王粮曹案)则缩短到了十天左右。
这个间隔……似乎在缩短?这是否意味着凶手的行动在加速,或者他们的计划正在进入某个关键阶段?
我将这个疑问重重地圈了出来,需要更多的数据来验证。
最后,是作案手法。卷宗上对此描述不多,但几个关键细节反复出现:
作案手法特征:
标志物:统一的、令人恐惧的鬼面具,以及现场留下的、与蔡琰所绘相似的神秘符箓(用血或其他深色液体书写)。这是明确的身份标识。
致命伤:多为利器割喉或穿心,手法干净利落,显示凶手并非普通暴徒,很可能受过专门训练,或至少经验丰富。
现场痕迹:卷宗普遍记载现场“侵入痕迹不明显”,暗示凶手可能对环境熟悉,或拥有特殊技巧(如翻墙、撬锁)。
我将这些分析结果一一记录在竹简上,原本杂乱无章的案件信息,开始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模式。
这不是几个孤立的复仇故事。这是一个组织严密、目标明确、行动力极强的团体在活动。他们选择目标,带有强烈的惩戒意味和政治指向;他们行动隐秘而高效,懂得规避官方的追查;他们留下统一的标记,既是为了制造恐慌,也是在宣告自身的存在。
这个组织,与太平道是什么关系?
是太平道的核心力量?
还是借其名义行事的激进分支?
或者,干脆就是利用太平道的声势来掩盖其真实目的?
我看着竹简上那歪歪扭扭的符箓摹本,以及旁边标注的“时间间隔缩短”的疑问,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。
无论他们是谁,他们的行动正在加速。这绝不仅仅是为了杀几个贪官污吏那么简单。这背后,必然酝酿着更大的图谋。
我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。夜风带着寒意涌入,吹散了屋内的沉闷,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。
我的“数理模型”还很粗糙,缺少关键的数据支撑。要验证时间间隔的规律,我需要更精确的案发时间;
要理解符箓的真正含义,我需要更多关于道家符印和地方秘传的知识;
要判断凶手的真实目的,我需要了解更多关于受害者深层社会关系和财富流向的信息。
而这些,都不是我一个小小书佐能够轻易获得的。我再次体会到那种深深的无力感。就像一个精密的算筹摆在那里,却没有足够的珠子去拨动。
但,我不能停下。我回到书案前,目光在地图上那些标记的叉号之间移动。或许,我该换个思路。如果不能直接追查凶手,那么……追查他们行动的“结果”呢?
比如,那些被杀者搜刮的财富,最终流向了哪里?一个被我忽略的、尘封已久的传闻,如同水底的气泡,悄然浮现在我的脑海……